“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去救？”</p>
顾母怔在原地。</p>
她没有回答，更回答不了。</p>
之后的一个月，裴建川像变了一个人。</p>
虽然还配合治疗，可话却越来越少，就连顾母都不能让他多说几句。</p>
出院那天，顾母很担心，想让裴建川回家住。</p>
却被他拒绝：“妈，我现在很好，不需要人照顾，也不想给您和爸添麻烦。”</p>
顾母只能不再坚持。</p>
离开医院回到家，推开门，还是空空荡荡一室冷清。</p>
裴建川躺在冰冷的床上，目光落到身旁。</p>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个日夜，夏熙月不在他的身边了。</p>
一夜无眠。</p>
第二天早上，裴建川走进卫生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眼下乌青，下颌上冒出青色的胡茬。</p>
哪里还有个大学老师的样子？</p>
正想着，校长恰好打来电话。</p>
“阿衍啊，你出院了吗，现在身体怎么样？”</p>
裴建川垂眸淡然：“出院了校长，身体也恢复的差不多了。”</p>
校长笑了笑：“那就好，那阿衍……你什么时候回学校？”</p>
话落，裴建川却沉默下来。</p>
这段时间，他沉在夏熙月离去的痛苦中无法自拔，早忘了自己大学老师的身份。</p>
倏地提起学校，他竟觉得那个世界离自己好远。</p>
裴建川看向墙上的日历。</p>
离他的三十一岁生日，还有不到六个月了。</p>
正要出声时，校长先开了口：“阿衍，你手上的那几个博士生一直很关心你，都在等着你回来。”</p>
“我知道你家里最近发生了很多事，但是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是不是？更何况这些孩子都是你一手带出来的，突然没了你，他们都很不安。”</p>
裴建川想辞职的话就这样被堵在了嗓子眼。</p>
想起那些学生，他有些不忍。</p>
他的生活没了希望，但他们还有光明的前程。</p>
身为一个老师，他的确不能就这样放手不管。</p>
裴建川敛下眼睫，深吸了口气：“我知道了校长，我明天就回学校。”</p>
至于今天……他还有些事情要办。</p>
挂断电话，裴建川开始收拾夏熙月的遗物。</p>
箱子最下面，是她的病历。</p>
他拿起看，最后一页上主治医生的后面签了个规矩的名字。</p>
沈寻。</p>
第十七章</p>
医院，心理诊疗室。</p>
沈寻正在查看患者病历，门忽然被敲响。</p>
他低着头说了句“进”，将剩下的那行字看完才抬起头。</p>
只见一个男人走进，然后在他的面前坐下。</p>
沈寻以为是挂号的病人，扶了下眼镜，声音温和。</p>
“你好，最近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p>
男人没回答，而是将什么放在桌上，双眸漆黑顺遂。</p>
“沈医生，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来和你了解一个人的。”</p>
沈寻怔了下，垂首看去，只见那是一份病历，而患者后面的名字赫然写着——</p>
夏熙月。</p>
看见这个名字，沈寻更怔，眉心都轻轻蹙起。</p>
“请问你是唐小姐的……？”</p>
裴建川语气平淡：“我是她丈夫。”</p>
“丈夫？”</p>
沈寻想起从始至终都独自来看诊的夏熙月，不禁有些怀疑：“不好意思，请问你怎么证明你是病人的丈夫？”</p>
裴建川一言不发，像是早料到他会这样问，将结婚证拿了出来放在了桌上。</p>
沈寻拿起结婚证翻开，钢印不是假的。</p>
他眼底却划过一抹复杂，转瞬即逝，裴建川没看到。</p>
沈寻将结婚证放下，十指交叉抵在下颌前：“那顾先生，你想了解什么？”</p>
裴建川没急着回答，而是先小心翼翼地收好了结婚证，那认真的神色，仿佛捧着的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p>
沈寻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唇不自觉轻抿了下。</p>
“沈医生似乎记性很好，这么久还记得我妻子。”裴建川重新抬眸。</p>
他的语气很平和，可沈寻还是从中听出了寒意。</p>
他镇定应对：“每一个来看病的患者我都会记得，因为要时刻关注他们的心理状态，才能更好的帮助他们。”</p>
裴建川点头，不知道是真信了，还是不在意。</p>
“那沈医生还记得我妻子是什么时候来看病的吗？”</p>
沈寻这次回想了一下：“大概在两三个月之前，唐小姐来找我，说她经常会做一些很奇怪的梦。我见她状态不对，所以给她做了测试和检查。”</p>
“诊断结果如我所料是抑郁症，但是比我想象的更严重，已经是中度抑郁症。”</p>
裴建川放在桌下的手骤然收紧：“那为什么医院不通知家属？”</p>
沈寻对上他的双眼：“我在告知唐小姐病情时，就嘱咐她要通知家属，最好让家属陪同她一起来医院，但是她当时给我的回答是……”</p>
“她没有家人。”</p>
像是晴天霹雳砸在脑袋上，裴建川呼吸滞住，眼前黑了一瞬。</p>
没有家人。</p>
两三个月前，正好是夏熙月父母离婚，而他也和她提出要分开的时候。</p>
那时的她，的确是没有人可以依靠。</p>
心里被愧疚淹没，裴建川垂下眼眸，唇紧紧抿成条线。</p>
沈寻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却并不觉得他可怜。</p>
“顾先生，我很想知道，为什么你身为患者的丈夫，却始终没有发现她的状态差劲到需要看医生的地步？”</p>
裴建川一怔，下意识想回答是因为自己太忙。</p>
可话到了嘴边，又被咽下去。</p>
因为他知道，那根本就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而不是他忽视夏熙月的理由！</p>
诊疗室中长久的沉默。</p>
半晌，沈寻淡声开口：“顾先生，唐小姐是个很善良的人，她的离去我很惋惜。”</p>
“但作为忽视她，从而导致这个噩耗的你，不配愧疚。”</p>
第十八章</p>
原来自己，连愧疚都不配！</p>
从失去夏熙月开始，无数个人对裴建川说过请节哀。</p>
但如此直白指出他罪孽的人，沈寻是第一个。</p>
裴建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p>
他回到家，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内心一片悲凉。</p>
为什么疼了这么多次，疼了这么久，心脏还是没有麻木？</p>
或许这是老天给他的惩罚，让他在余下的日子里只剩痛苦。</p>
寂静中，手机突然一震。</p>
是顾母：“阿衍，你这两天感觉还好吗？”</p>
“挺好的。”这是谎话。</p>
裴建川倒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失神，语气平淡：“妈，我真的没事，明天就回学校了，别担心我。”</p>
顾母听他的声音正常，松了口气：“你回到生活正轨，妈就放心了。阿衍，柠柠要是看到你这样，也会开心的。”</p>
开心？</p>
裴建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p>
就是他亲手造成了这一切，她的不开心，才都是因为他。</p>
挂断电话，裴建川吐出长长一口气。</p>
还有六个月，他就三十一岁了。</p>
足够他安排好一切，然后去找夏熙月了。</p>
到时候，在另一个世界，他会好好弥补她。</p>
……</p>
一晃，三个月过去。</p>
上海大学，校长办公室。</p>
校长脸色凝重地看着面前的裴建川，手里的钢笔转了又转。</p>
“阿衍啊，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学生挤破了头想跟在你手里吗？你现在可是学校里最炙手可热的老师，我可以跟你保证到年底就给你升教授，你怎么就非要辞职呢？”</p>
裴建川垂着眼睫，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上面，金灿灿的。</p>
但他神色却是淡漠的，而语气依旧平缓：“校长，我很感谢您的重用，但我已经想清楚了，您不必再劝了。”</p>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p>
校长见他是真的没有改变心思的意思，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执意要走，我强留你也不好。”</p>
他拔开钢笔帽，在辞职信上签了名字。</p>
签完递过去，校长还是说了句：“阿衍啊，你要是什么时候想回学校了，就和我说，这里随时欢迎你回来。”</p>
裴建川微微颔首：“谢谢校长。”</p>
刚走到停车场上了车，手机响起。</p>
屏幕上闪动着“吴律师”的名字。</p>
“顾先生，你要我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只要过来签个字就行。”</p>
裴建川低应了声：“嗯，我知道了。”</p>
刚挂断，顾母又打来电话：“阿衍，中午回家吃饭吧，妈让人做了你喜欢吃的菜。”</p>
“好。”</p>
中午十二点，裴建川回到老宅。</p>
刚推开门走进客厅，就看见沙发上坐着顾父顾母，还有个很漂亮的女人。</p>
一瞬间，裴建川就明白为什么顾母今晚要喊他回来吃饭。</p>
他没有一刻犹豫，转过身就要走。</p>
“阿衍，你站住！”</p>
裴建川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p>
顾母抱歉地对女人笑笑，起身拉住他的手臂：“阿衍，你刚回来，要去哪儿？”</p>
“回家。”裴建川面色淡漠。</p>
“怎么，这里就不是你的家了？”顾母皱起眉，有些生气。</p>
裴建川越过她看向那个女人。</p>
“如果你们想要另一个儿媳，那就不是我的家。”</p>
第十九章</p>
坐在顾家客厅沙发里的苏雅浑身一僵。</p>
她早在来之前就会料到裴建川的反应，却还是心存侥幸，想着顾父顾母都在，裴建川不至于会做的那么过分。</p>
可到底，还是她低估了他。</p>
裴建川说完那句话，顾母就愣在了原地。</p>
她知道这样做可能会惹得他丽嘉不高兴，但没想到会这么不高兴。</p>
又想起这几个月他的状态，顾母放软了语气：“阿衍，这是你苏伯伯家的女儿，就是到咱们家来吃饭，没有别的意思。”</p>
裴建川不说话，但也站在原地不动。</p>
苏雅感觉自己的存在特别突兀，而且尴尬。</p>
她站起身，笑了笑：“顾老师，是我今天来的不是时候，我先走吧。”</p>
“不用。”裴建川出声拦停她的动作，“我还有事，你留下来吧，”</p>
说完，他转身看向顾母：“还有妈，您不用再费心思，我不会再婚的。”</p>
顾母的心思被戳破，还是忍不住语重心长道：“阿衍，你还年轻，你需要一个家庭，难道你要孤独终老吗？”</p>
裴建川想都没想就说：“我一个人过得很好，而且我有妻子，她叫夏熙月。”</p>
话落，他微微颔首算是辞别，转身走出了老宅。</p>
而从始至终，裴建川都没有看苏雅一眼。</p>
苏雅脸色苍白，嘴唇上的口红都被咬掉一块。</p>
过去了怔怔三个月，为什么他的心里还是只有夏熙月？</p>
一个死人，凭什么占着她爱的人这么久？！</p>
苏雅缓缓攥紧垂在身侧的手，眼底划过一抹狠厉。</p>
离开老宅，裴建川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开着车。</p>
他不想回自己家，却也没有地方可以去。</p>
最后裴建川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沿着街道走。</p>
今天无疑是个好天气，灿烂的阳光透过路边梧桐树的叶子漏下来，稀稀疏疏的。</p>
路上行人很多，不免有几对并肩而行的情侣。</p>
裴建川从他们中间走过，面无表情，可心里却想起夏熙月。</p>
两人结婚八年，似乎都没有这样逛过街，他们都太忙了。</p>
但主要忙的人，还是裴建川。</p>
他想着想着就出了神，等突然回神时，已经不知道走到哪条街上来了。</p>
而他的面前，是一家展览馆，正在展出一场摄影展。</p>
门口的巨大海报采用黑红色调，三个白色大字横贯其中，“悲中喜”——五十名抑郁症患者的日常状态。</p>
抑郁症。</p>
这三个字让裴建川内心一震，他瞬间就想起了夏熙月的病历。</p>
鬼使神差的，他买了票，走进了展览馆。</p>
让裴建川出乎意料的是，展览馆中的色调并不压抑，反而采用了粉色和白色，给人一种轻松的氛围。</p>
而压抑的却是那些作品。</p>
环形走廊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人像作品，有的眼神空洞，有的面无表情。</p>
一路走到尽头的圆形大厅，裴建川心情沉重。</p>
大厅的墙上依旧是那些照片，唯独中间那副照片上的人，在笑。</p>
裴建川抬眸看去，却在看清那人面容时浑身一僵，如坠冰窖！</p>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心脏越跳越快，在胸腔中如雷般震响。</p>
不……不可能！</p>
怎么会是她？！</p>
第二十章</p>
裴建川活了三十年，从来没遇见过这么诡异的事情。</p>
他死在三个月之前的妻子，竟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一场摄影展的照片里。</p>
不知从哪儿来的寒意从裴建川脚底升起，顺着背脊爬至头皮，让他一阵颤栗。</p>
他一瞬不瞬的看着那张照片，连眼皮都不眨，试图从上面寻找出来一点蛛丝马迹来证明她不是夏熙月。</p>
可是，失败了。</p>
不管看多久，看多少次，裴建川都不能证明那只是一个和夏熙月长相相似的人。</p>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p>
夏熙月……明明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p>
就在裴建川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时，一个男人从旁边走近。</p>
他像是在和裴建川说话，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副作品，同是抑郁症患者，只有她脸上会出现笑容。”</p>
“但是谁能想到，拥有笑容的她，其实才是在场所有患者中病情最严重的那个。”</p>
裴建川浑身一怔，僵硬地转过头去看男人。</p>
有些眼熟，但他确定他不认识这个人。</p>
男人还在说，只是这次，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不过还好，她挺过来了。”</p>
尽管很轻，可裴建川还是听清了。</p>
他彻底愣住，大脑一片空白。</p>
微笑抑郁症……挺过来了？</p>
一个和夏熙月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恰好也得了抑郁症？这个世界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p>
她……就是夏熙月？！</p>
裴建川突然回神，可一转头，身边刚才的那个男人早就没了踪影。</p>
余光扫到手上的票，他拿起来看，突然发现男人就是这场展览的摄影师。</p>
裴建川盯着那个名字，眉心微微皱起。</p>
沈骆？</p>
身为大学老师，裴建川认识的人很多，可偏偏就这么巧，他只认识一个姓沈的。</p>
裴建川在几秒之中迅速冷静下来。</p>
他看着夏熙月的照片，很快就意识到三个月前她的死亡，或许有蹊跷。</p>
那时，裴建川在赶去医院的路上出了车祸，而刚醒来。他就被告知夏熙月的遗体已经被带走火化。</p>
从始至终，都是旁人说她死了，可他只看到了她的墓碑，没见过她的遗体或是骨灰。</p>
越想，裴建川的心就悬的越高。</p>
如果夏熙月没死……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瞒着他？</p>
裴建川大步离开展览馆，脚下步伐越来越快。</p>
回到车上，他正要拉安全带，却陡然想起什么。</p>
深吸了口气，裴建川拨通了夏熙月母亲的手机号码。</p>
没响几声，那边就接起。</p>
唐母的声音有些惊讶：“阿衍？”</p>
“妈。”裴建川嗓音干涩沙哑。</p>
“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有什么事吗？”唐母问。</p>
话就在嘴边，可裴建川不知道该怎么问。</p>
夏熙月真的死了吗？这个问题他自己都觉得荒唐。</p>
他希望唐母没骗他，可他又希望唐母骗了他，至少这样，夏熙月还好好活着。</p>
沉默半晌，裴建川压下起伏的情绪，缓了口气：“没什么事，只是想问您一个问题。”</p>
“柠柠她……现在还好吗？”</p>
第二十一章</p>
听筒里沉默了好几秒。</p>
再开口时，唐母的语气变了些：“阿衍，你这是什么意思？”</p>
裴建川不自觉攥紧手机。</p>
“妈，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p>
尽管他和夏熙月离婚是事实，但他心里还是把唐母当做母亲。</p>
他不想用“骗”这个字来把事情搞得太歇斯底里，他只是想知道，夏熙月究竟还是不是活着。</p>
但唐母的情绪却很明显的变了：“瞒着你？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阿衍，我拿你当半个儿子，柠柠离开不是你的错，你要学会放下，人总是要向前看的。”</p>
裴建川当下心里就有了答案。</p>
他什么都没说，唐母却主动提起了夏熙月。</p>
她的死，一定有蹊跷。</p>
知道从唐母的口中问不出什么，裴建川抿了抿唇：“我知道，妈，我就是常常还会梦见柠柠，梦见她在哭。”</p>
唐母顿了顿：“梦都是相反的，你不要太想不开了，阿衍。”</p>
“嗯。”裴建川低应了声，“妈，你也要多注意身体，我不打扰了。”</p>
挂断电话，他深邃的眼眸中划过一抹复杂。</p>
静坐了片刻，裴建川启动车子，开往了某个方向。</p>
上海医院。</p>
送走最后一位病人，沈寻站起身走向门口，拿上外套准备离开。</p>
刚穿好，诊疗室的门却被推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