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一天，我从三楼一跃而下，肝脏破裂。</p>
妈妈把我送到急诊室，缝了五十多针，让我第二天准时参加高考。</p>
我哭着乞求妈妈别逼我了。</p>
妈妈抬手一巴掌。</p>
【你肩负着妈妈所有希望，就算死也要去考试。】</p>
如妈妈所愿，我因内伤未愈，死在高考考场。</p>
媒体争先报道。</p>
镜头前，记者问妈妈：【天才少女一朝陨落，你觉得自己是害死孩子的凶手吗？】</p>
第一次，我在妈妈脸上看到了惊慌。</p>
1</p>
从记事起，妈妈就对我说。</p>
【考不上好大学，你这辈子就完了。】</p>
于是，别的小孩还在向妈妈撒娇的年纪，我被锁在窄小的屋子里，做着做不完的奥数题。</p>
妈妈说，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p>
次次第一的成绩单，当地媒体争先报道的奥数成绩，都是我用人后受罪换来的。</p>
小时候，我曾逃了一次奥数课，和朋友去看电影。</p>
结果电影看到一半，妈妈杀进电影院，当着所有人的面，扇了我十几巴掌。</p>
她声嘶力竭，看起来格外受伤。</p>
【妈妈累死累活赚钱供你上学，你就是这么报答妈妈的？】</p>
整个影厅的人转头看我，众目睽睽下，我感觉自己要被烧出一个洞。</p>
那次后，我失去了那个陪我看电影的朋友，再也没有出去玩过。</p>
而现在。</p>
我的灵魂飘在半空，看着数不清的相机架在妈妈面前。</p>
【本省三次联考第一的张佳佳，为什么会在高考前一天跳楼？】</p>
【张佳佳跳楼的行为，跟您有关系吗？】</p>
【......】</p>
抢救室前，无数记者蜂拥而至，将妈妈围得水泄不通。</p>
抢救室内，医生忙做一团，给我做心肺复苏。</p>
我的灵魂早已出窍。</p>
可妈妈还不知道我死了。</p>
面对记者的提问，妈妈有些不耐烦。</p>
【跳楼？佳佳跟我闹着玩，小孩子玩闹大人没必要当真。】</p>
【还有，佳佳跳楼怎么可是我逼的？我供她吃供她喝，她感恩还来不及呢！】</p>
我的灵魂在旁边看着，忽然感觉心酸。</p>
我做了十八年的乖乖女，只这一次，用跳楼来表示我的抗议。</p>
可在妈妈眼中，不过是我不听话跟她闹着玩的把戏。</p>
我摔出内伤，流了好多好多血，妈妈却担心耽误第二天高考，让我带伤上考场。</p>
进考场前，妈妈对我说。</p>
十年磨一剑，所有的努力，就看今天了。</p>
可是妈妈不知道，那时的我，肝脏已经破裂了。</p>
我强忍着剧痛，写完语文作文，一口血吐在试卷上。</p>
监考老师乱成一团。</p>
妈妈赶来时却一脸冷漠。</p>
救护车上，意识即将消散之前，我听到妈妈问医生。</p>
「这点伤，会不会耽误她下午考试？」</p>
2</p>
抢救室前依旧吵吵闹闹。</p>
记者似乎不满意妈妈的回答。</p>
忽然，角落传来一个声音。</p>
「张佳佳妈妈，那你觉得孩子快乐吗？」</p>
我微微一愣。</p>
妈妈也愣住了。</p>
思绪飘到小时候。</p>
自从跟爸爸离婚后，妈妈便像变了个人。</p>
她不止一次跟我说，离婚的女人会被亲戚朋友瞧不起，只有我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才能给她长脸。</p>
她七年没买过新衣服新鞋子，就是为了攒钱供我上补习班。</p>
于是，整整十八年，我没有手机，没逛过商场，不懂同学们口中那些新潮的网络梗。</p>
初中同桌曾问我。</p>
「张佳佳，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们聊天？」</p>
我呆呆地看着她，有些窘迫。</p>
不是不想聊，而是不知道该聊什么。</p>
同桌是个活泼开朗的女生，她自信，美丽，大方，会大大咧咧地跟同学们讨论那些娱乐明星，笑起来的模样明媚张扬。</p>
而我，穿着蹩脚的衣服，皮肤粗糙，孤独地坐在一旁，听不懂她们聊的那些新奇话题。</p>
我像一截落后脱节的车厢，赶不上她们欢快的步伐。</p>
放学时，妈妈接我，她不懈地瞥了一眼同桌，偷偷跟我说。</p>
「只有学习不好的小孩才会打扮的花枝招展，才会追那些娱乐明星！」</p>
不。</p>
我想反驳妈妈。</p>
同桌学习很好。</p>
她不仅学习好，而且人缘也很好。</p>
我......很羡慕她。</p>
可妈妈并没有注意到我的欲言又止，她替我收拾好书包，站起身来。</p>
「我求退休的李老师很久，他终于愿意给你补习了。」</p>
「李老师一堂课一千多，妈妈把结婚的金项链卖了才付清了半年的学费，你可得好好学。」</p>
「你带着录音笔，老师讲完一遍，回家再听一遍，自己再抄一遍，不能浪费钱知道吗？」</p>
我看着妈妈，最终还是点了点头。</p>
妈妈满意极了。</p>
她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脑袋。</p>
「我们家佳佳最懂事，妈妈有这样的好孩子，可算能在亲戚面前直起腰了。」</p>
是啊，妈妈从来没有关心过，我是否真的快乐。</p>
她在乎的，只有我的成绩。</p>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如此。</p>
回到眼前。</p>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妈妈明显有些发愣。</p>
我在旁边看着，只觉得好笑。</p>
妈妈，你在想什么呢。</p>
是在想这么多年来，你从未带我吃过一次肯德基，还是从未给我买过一件新衣服？</p>
小孩子的世界里，需要五彩斑斓的泡泡，需要成堆的玩具，需要最适合那个年龄的童话。</p>
可这一切，张佳佳都不曾拥有。</p>
张佳佳只有一座城堡，城堡是试卷堆成的，里面有背不完的古诗词，解不完的数学题，写不完的英语作文。</p>
没有人问她快不快乐，愿不愿意。</p>
妈妈缓过神来，看向镜头。</p>
我很好奇，妈妈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p>
妈妈沉默良久，终于清了清嗓子，说道。</p>
「张佳佳很快乐。」</p>
「我花了那么多钱供她上补习班，省吃俭用找最好的老师授课，她拥有其他孩子没有的教育资源，没有理由不快乐。」</p>
妈妈说得是那样笃定。</p>
我的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些说谎的痕迹，但很可惜。</p>
这似乎是她的真心话。</p>
妈妈越说越激动。</p>
「我供她吃供她喝，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p>
「大街上那么多小孩，我为什么不管别人只管她？还不是因为我是她妈。」</p>
「等佳佳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自然会感谢我对她的教育，这才是真正的快乐！」</p>
妈妈对着镜头一顿输出，那些她自以为是的教育理念。</p>
但妈妈不知道，我的右手中指因为长期写试卷，起了很大一个茧子。</p>
茧子被磨久了，会破皮，会流血。</p>
我小心翼翼用创可贴包好，继续写试卷。</p>
伤口在沉闷的膏药里发炎，生出斑斑点点的白色。</p>
可是没有人在意。</p>
妈妈只会在意，这周上补习班花了多少钱。</p>
那张用受伤手指写出的试卷，老师打了多少分。</p>
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是否开心。</p>
其实去李老师家补习的那天，同桌曾邀请过我。</p>
「张佳佳，今天晚上我过生日，我们班大半同学都参加派对，你也要来哦。」</p>
我怯生生答应，暗自开心了好久。</p>
因为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参加派对。</p>
我终于可以，短暂地融入她们的世界了。</p>
可放学时，妈妈却对我说，给我报了李老师的一对一辅导。</p>
很贵。</p>
把嫁妆卖了才付得起课时费。</p>
傍晚的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模糊而漫长。</p>
我在教室门口，犹豫了很久很久。</p>
最终，没参加同桌的生日派对。</p>
就这样，我失去了初中最后一个朋友。</p>
此后数年，孤独走完学生时代。</p>
3</p>
「我们家佳佳很有分寸，从来不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孩子玩。」</p>
「每次寒暑假，佳佳都呆在家里学习，大家都知道我们佳佳是清北苗子，所以没人敢打扰她学习。」</p>
【至于恋爱什么的，根本不可能。】</p>
镜头前，谈起教育理念，妈妈一脸骄傲。</p>
我怔怔地看着妈妈，内心翻涌起一阵苦涩。</p>
其实，我曾经有过暗恋的男生。</p>
他叫陈宇，学习很好，坐在我前排。</p>
每当我被学习压得喘不过来气时，看一眼他，似乎又能找到人生的光亮。</p>
我以为暗恋会一直埋藏在心底。</p>
直到有一天。</p>
妈妈给我收拾书包时，看到了夹在书本里的情书。</p>
少女一笔一句的怀春，在妈妈眼里，如临大敌。</p>
那天。</p>
我还在教室里上课，妈妈忽然闯了进来。</p>
一切来的太突然，未曾反应过来，脸颊便火辣辣地疼。</p>
抬头，妈妈用愤怒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我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p>
【张佳佳，你出息了，还搞上早恋了！】</p>
青春期小孩对【早恋】等词汇格外敏感，话音刚落，便感到周围同学的目光向我聚来。</p>
我用乞求的眼光，盯着妈妈，求她不要继续说下去。</p>
可是妈妈置若罔闻。</p>
她得意地从口袋里拿出那封情书。</p>
【张佳佳，你自己干这种不要脸的事，就别怕别人说啊。】</p>
【来，大家伙都听听，张佳佳这段时间不学习都在干什么！】</p>
妈妈冷哼一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读起来我的情书。</p>
【亲爱的陈宇，见字如晤......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所以只能偷偷写寄不出去的情书......】</p>
教室里爆发出尖锐的笑声。</p>
无数道目光聚集在我身上，似乎要把我活活烧死。</p>
我颤抖地看向妈妈，泪水不自觉流了满脸。</p>
求求你妈妈，别念了。</p>
求求你了。</p>
可妈妈仍没有停止。</p>
【陈宇，我在班里很孤独，没有人愿意和我玩，只有你是支撑我走下去的光亮......】</p>
教室又掀起一阵潮水般的笑声。</p>
泪水朦胧中，我看到陈宇回头看了我一眼。</p>
满眼嫌弃。</p>
没有任何铺垫，忽然就绝望了。</p>
妈妈念完最后一段后，狠狠将情书扔在我的脸上。</p>
纸锋将我的脸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p>
周遭的空气似乎被抽空，无比窒息。</p>
同学的嘲笑声，妈妈的责骂声，紧紧包裹住我。</p>
那一刻忽然明白，身为妈妈女儿的我，承担她平庸人生希望的我，将永远失去自由的权利。</p>
张佳佳除了学习，别无他路。</p>
......</p>
思绪被耳旁吵闹的声音拉回。</p>
记者的提问仍在继续。</p>
似乎有人对妈妈的教育方式提出质疑。</p>
【如果孩子没有任何社交活动，会不会太压抑了?】</p>
妈妈对这个提问很不满意。</p>
【我这都是为她好。】</p>
【一个人十八岁之前，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高考，其余的东西都是次要的。】</p>
【初中高中阶段的小孩，满肚子坏心眼，只会带坏想学习的好孩子。等考上名牌大学，认识的人自然都是优质的，那时候再社交才是最明智的选择。】</p>
妈妈得意极了。</p>
【我很满意佳佳的成长环境，我替她赶走了身边所有危险因素，为她塑造了独一无二的学习学习环境。】</p>
【女儿能如此优秀，我功不可没。】</p>
我的灵魂焦急地在周围飘来飘去，分外焦躁。</p>
我想对妈妈说。</p>
妈妈，我的青春是灰色的，没有朋友，没有娱乐，像经久无人的山谷。</p>
空荡荡，失落落，听不到任何回响。</p>
而你就是罪魁祸首。</p>
只可惜，生死有隔。</p>
我的手穿过妈妈的身体，像穿过一层透明的雾，她听不到我的呼喊。</p>
镜头前，妈妈仍在大谈自己的教育之道。</p>
无人在意，抢救室的心跳检测器屏幕，变成一条直线。</p>
我看着妈妈，听到她说出那句。</p>
【放心吧，这次高考省状元一定我女儿。】</p>
【下午两点，她还得继续考数学呢。】</p>
4</p>
抢救室前闹哄哄一片。</p>
忽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p>
【怎么抢救了这么久，不会出什么事吧。】</p>
妈妈的脸色微微一变。</p>
抢救室内仪器滴滴嗒嗒的声音传来，每一声都像催命的音符。</p>
看着很久没传来消息的抢救室，妈妈似乎有点慌了。</p>
但很快，她又镇定下来。</p>
对记者说道。</p>
【肯定没什么大事，佳佳这孩子身体好，从来不生病，这点伤不耽误考试。】</p>
听到【从来不生病】这几个字，我忽然笑了。</p>
妈妈似乎真的以为，我从不生病。</p>
可从小过劳学习的我，怎么可能没有病痛。</p>
只是，从来不敢跟妈妈说罢了。</p>
记得小学五年级，发烧到39度。</p>
实在坚持不了，便给妈妈打去电话。</p>
我烧得满脸通红，意识模糊间，看到妈妈出现在眼前。</p>
与此同时，妈妈责备也出现在耳边。</p>
【张佳佳，你能不能懂点事，不要生病？】</p>
【一节补习班几百块钱，你因为这点小事不上课，对得起妈妈吗？】</p>
妈妈叹了口气，看向我的眼神，满是责备。</p>
【张佳佳，这点小病都坚持不了，你太让我失望了。】</p>
那时我才十岁，就已经明白。</p>
我不能生病，生病会影响学习。</p>
于是，往后的日子里，我成了妈妈眼中健康又懂事的小孩。</p>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p>
这些年来，我生过大大小小无数的病。</p>
不吃药，不打针。</p>
省出来的时间，写了无数张试卷。</p>
试卷就是我的良药。</p>
是我那空洞的心脏，病弱的身躯唯一的陪伴。</p>
说话间，妈妈朝抢救室看了好几眼。</p>
长时间的救治，让一向镇定的妈妈有点慌了。</p>
这时，有一位记者翻出一条视频。</p>
【有目击者把高考前一天，张佳佳跳楼的视频公布在了网上。看抬上救护车时的伤势，还是很严重的。】</p>
【这种情况下，你怎么忍心让自己女儿第二天继续高考？】</p>
听到这里，妈妈的脸色一变。</p>
也许记者长时间的提问让她厌烦，也许是记者的话戳中了妈妈的心思。</p>
她的声音忽然拔高。</p>
【你们知道我为了这场高考，牺牲了多少吗？】</p>
【为了张佳佳能考上好大学，我一个人干七份兼职，为了挣一节课时费累得胃出血。】</p>
【这些年来，我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没有吃过一顿大餐，省吃俭用给女儿报了十几个补习班。】</p>
【我拼死拼活为了什么？不就是盼着佳佳能考个好大学，以后出人头地，带我脱离苦海。】</p>
【所以，这场高考，就算是死，张佳佳也必须参加！】</p>
说到这，妈妈泣不成声。</p>
周围安静一片。</p>
我看着妈妈声嘶力竭的模样，忽然笑了。</p>
可笑着笑着，泪水浸湿满脸。</p>
妈妈啊，你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跳楼吗。</p>
听话了半辈子，懂事了半辈子，也压抑了半辈子。</p>
在您眼里，我没有独立的人格，永远只是寄托希望的载体。</p>
那些离我而去的好朋友，曾这样评价我。</p>
—－不会哭，不会笑，无聊的学习机器。</p>
爸爸曾这样对我说。</p>
－－呆板，无趣，跟你妈妈一样。</p>
从爸妈离婚那天起，我便一直在策划着。</p>
策划着一场报复。</p>
在高考的前一天，跳楼自杀。</p>
世界上最残忍的事，就是在缪斯面前毁掉她的艺术品。</p>
越寄厚望，越是绝望。</p>
只是没想到，妈妈竟然把我抢救了回来，还逼刚跳楼的我上考场。</p>
我肝脏破损，一口血吐在语文试卷上。</p>
其实在送治的途中，我的心跳已经微不可闻了。</p>
妈妈那句「下午继续考试」，是压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p>
就在此刻，抢救室的门打开。</p>
医生走了出来。</p>
【抢救无效，死于肝脏破裂。】</p>
「很抱歉，我们尽力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