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一阵嘈杂，沈崇明和舒情又在吵架。</p>
最近他们老是争吵，因为舒情的工作问题。</p>
舒情想辞去文学院院长的职务，继续攻读物理。</p>
说起来，她出国留学，学的是物理并非文学。</p>
后来成了沈崇明的太太，为了家庭，不得不弃理从文。</p>
可她对物理学的兴趣不减。</p>
几十年了，每个沈崇明熟睡的深夜，她都坐在客厅来不知疲倦地演算。</p>
眼中依旧是少年时初见的滚烫。</p>
那是理想的火焰。</p>
争吵结束，开始摔锅碗瓢盆了。</p>
下一秒，我的房门被推开，沈原冲进了我的屋子。</p>
「阿水，爸妈又在吵架，你去劝劝。」</p>
我低头在碎纸纸上涂满浆糊，慢吞吞道：「又不是第一次吵架，等会儿就好啦。」</p>
沈原见我不上心，劈手捞起我粘了一半的纸再次撕碎。</p>
「这次不一样！你听听这动静，两个孩子都吓坏了，你没听见他们吓得直哭吗？」</p>
我不言语，他拉起我就往外走，「你去劝劝，去劝劝啊！」</p>
他自己不想去，因为他们每次吵架都没个轻重，总是劝架的人遭殃。</p>
这次的动静果然不同凡响。</p>
我被沈原拉下楼的时候，沈崇明已经捂着心脏躺倒在地，口吐白沫。</p>
还好抢救及时，于他性命无碍。</p>
所有人都很忙，忙于工作、忙于学业，照顾他的任务，又落在了我的头上。</p>
沈崇明躺在床上无法讲话，脾气变得越发乖张。</p>
动不动就砸盘子摔碗，闹绝食。</p>
我知道，他在闹别扭，他气舒情不来看他。</p>
儿子儿媳也不来看他。</p>
整日对着个小脚女人，散发着陈腐的味道。</p>
沈崇明住院的一个月，我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p>
白天要在医院伺候沈崇明，给他端屎端尿，擦拭身体，忍受着他无穷无尽的坏脾气；</p>
晚上回家要给剩下的人准备一日三餐。</p>
有一天晚上我照镜子，忽然发现自己脸上沟壑横生，苍老成了一片树皮。</p>
但这个家里除了我方寸大乱，其他人的生活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p>
沈崇明住院的第二个月，他可以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也能说话了。</p>
天气好的时候，还叫我搀扶着他，绕着医院走两圈。</p>
他就算是老了，也还是极高的个子，压得我摇摇欲坠，连带着他也前后摇晃。</p>
「你啊，」他似乎颇为无奈，「一双小脚，还不如拐杖。」</p>
他对我，总是平和而克制的，很少有对我高声呵斥的时候。</p>
他会和舒情吵得不可开交，但对于我，总是保持着一种主人家的矜持与疏离。</p>
「崇明，你是崇明？」</p>
对面，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坐在轮椅上，惊喜地叫住了他。</p>
「孟郊？」沈崇明似乎也有些不敢确认，「一别，有二十多年了吧。」</p>
二十多年的挚友未见，总有说不完的话。</p>
孟郊好奇地看了我一眼。</p>
「这是你家的佣人？二十多年前我好像就看她跟在你和舒情身后。你们夫妻俩，够长情的啊，佣人都用一辈子。」</p>
沈崇明笑了笑，没有说话。</p>
「老朋友，打个商量吧。我那护工今天有事回家了，你家这佣人，能不能借我用两天。」</p>
「行啊，怎么不行。」</p>
沈崇明随手拿我做了人情，答应得快速又轻松，像是餐后用牙签剔除牙缝里的菜。</p>
我不止要伺候沈崇明和他的家人，我还要伺候他的老友。</p>
帮一个不认识的老头擦洗喂饭。</p>
我从医院回来，下了很大的雨，湿了我的鞋子，也湿了我的裹脚布。</p>
我躲在小阁楼里，放开了我的双脚。</p>
脚背高高隆起，脚趾诡异而扭曲地贴着脚掌。</p>
就因为我残缺的脚，就只配得到残缺的爱吗？</p>
我的裹脚布无处悬挂，他们不让我挂在阳光下晾晒，我只能挂在逼仄的窗边。</p>
两条裹脚布在灯下影影绰绰，像是两条上吊的白绫。</p>
天蒙蒙亮，我坐在办事处门口，等着开门。</p>
「同志，」我舔了舔干裂的嘴角，局促道：</p>
「我想离婚，但是登记表，被我弄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