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踏出庭院的一瞬间,身后看似恢宏宽阔的殿宇化成了古藤缠绕的朽木巨石,只有我和不孤睡的那处房屋还维持着原样。</p>
我转身看着这一幕,半天没说出话来。</p>
真像聊斋志异的情节啊。</p>
进京赶考的书生被狐狸精迷惑了心智,死到临头还以为自己佳人在怀享尽风流,从此不问诗书,夜夜笙歌,直到……油尽灯枯,精气耗干。</p>
已至立夏,暖风从林间吹过,在不孤的鬓边流转,他眼眸深长,教人不自主地沉迷。</p>
我突感一阵冰凉,低头一看,原来是小龙把自己缩小如拇指细,圈在我的手腕上,好像一枚莹润生光的水玉镯。</p>
不孤伸手戳了一下小龙:「你下来。」</p>
小龙头也不抬:「我不干,你每夜都和她困觉,还不准我和她牵牵手吗?」</p>
不孤反驳:「才怪!我和曦曦都没有挨着睡,哪有你这么近?」</p>
我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才刚刚出门呢,这两个居然就吵起来了:「哎,哎,别吵……」</p>
请问你们两个到底在争什么啊?</p>
小龙翻了个白眼——天,蛇翻白眼真要命——对不孤嘶嘶出声:「不服气哇?不服气你也牵噻。」</p>
不孤气得抓狂,两颊生起胭脂粉:「曦曦是个雌……呸呸呸!是个姑娘家,你可真不害臊!」</p>
我:「别吵别吵,我们不是要出来走一走嘛。」</p>
对不孤的攻击小龙毫不在意,甚至还继续反问:「你最害臊,那么害臊还让她摸尾巴!你们青丘的狐狸尾巴不是最宝贝嘞?一摸尾巴就发情……」</p>
「真的吗?」我缓缓地转眼看向不孤,他神情焦急,脸变得更红,冲我疯狂摇头:「曦曦,你别听他乱说。」</p>
转而对小龙喊起来:「你才一摸尾巴就发情!天底下谁不知道你们蛇族最淫荡!」</p>
小龙张了嘴,露出猩红的蛇信又要口吐莲花,我怕它把不孤气死,也实在听不下去了,反手按住他的嘴巴:「够了!」</p>
小龙瞪着两颗红豆豆一样的眼睛,不孤偏过头,嘴唇咬得嫣红。</p>
「你们两个够了吗?」我沉着脸色,活像个古板的老夫子,恨不得拿出戒尺来打他们的手心,「我是来听你们吵架的吗?都多大了,还这么不懂事?」</p>
我看着小龙:「你比不孤要见多识广,口齿也更伶俐,知道他说不过你,干什么非要和他逞一时的口舌之快?」</p>
我松开小龙,他嗤了一声,趴在我手上装死。</p>
然后我看向不孤,他的眼睛气得发绿,眼底水汪汪的,像化了冻的春潭。</p>
「你也是。」我放轻了声音,问他,「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为何紧抓着小龙不放?」</p>
他垂着眼皮,眼睫微颤,如蝶翼轻展,明明泪水已经打湿了睫毛,却仍然强撑着不肯落下来,倔强又小声地反驳:「就是大事。」</p>
看他这模样,我心里不免有些发软,声音更温和:「好了,你方才说话也失了分寸,不过是一时之气,怎么还牵扯到小龙的族人?小龙是你的朋友,和你在这里两百多年,再着急也不能说这样的话伤朋友的心,明白吗?」</p>
良久,不孤低着头,抬手擦了擦眼睛,轻声说:「知道了。」</p>
又看了看小龙,面带愧疚:「对不起小龙,我再不说那种话啦。」</p>
小龙发出一声软软的鼻音:「哼。」</p>
算是揭了过去。</p>
见两人重归于好,我用另一只手牵起了不孤:「不就是牵手嘛,你们两个我都牵,好不好?」</p>
不孤的耳朵瞬间立了起来,本来和头发一样黑的毛发几乎能看出红红的颜色。</p>
我好奇地看他的耳朵,他却偏过了头:「……别、别看我啊。」</p>
却并没有松开我的手。</p>
这狐狸……难道长到几百岁,连手都没和人牵过吗?</p>
这镜墟说起来是个禁地,但和外界寻常山林并无差别。</p>
山脉横行,日头逐渐升起,照得枝叶上的露珠晶莹剔透,然后慢慢消失。</p>
只有一点,这里的树木长得尤其高大,走入密林深处,光线立刻阴了许多,身上也感到一阵凉意。</p>
「吃这个,曦曦。」不孤随手从一个光秃秃的枝头摘了一个果子给我,我看着这东西——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圆滚滚的,不免犹豫了一下。</p>
倒不是觉得不孤会害我,只是,以他的脑子,万一没考虑到他自己吃着没事,我吃了却要命怎么办?</p>
「你次(吃)嘛。」小龙懒懒地说了一句,「对你有好处的。」</p>
既然小龙也这么说,我便稍微放下心来,擦了擦果皮,试着咬了一口。</p>
噗、呲——果汁四溅,流了我一手。</p>
小龙早有先见之明,挪到了我的肩上,软塌塌地挂着。</p>
这果子看起来颜色古怪,果皮吃起来尤其涩口。</p>
但内里却是如蜜桃般甜美,果肉已经熟透了,轻轻一咬就能尝到沁人心脾的清甜。还来不及咽下去,就感到一股暖意淌进了肚子里。</p>
我将就着一手的汁液,把这个果子扒皮吃完,最后吐出来一个拇指大小,如佛珠般滚圆的果核。</p>
这时,不孤站在前面不远处兴奋地问我:「好吃吧好吃吧?」</p>
我摊着黏糊糊的手对他点头:「嗯,很甜,这是什么果子?」</p>
「三河果。」不孤牵着我的衣袖,带着我往一处溪谷走去,边走边说,「我听说,三河是天下河流的源头,无论是天上的银河还是地下的黄泉,总之都是从三河流出来的。这树最开始就是长在三河边……后来,后来,哎,后来怎么了呢,小龙?」</p>
啊,所以是从小龙那里听来的故事吗?</p>
结果还是记不清楚。</p>
小龙:「后来嘛,有一位大人靠在树下休息,无意间吃了一个果果,觉得很可口,便将种子带了粗(出)来。」</p>
我蹲在溪边洗手,听小龙补充:「所以,别个都嗦(说)这果果吃了运气会很好嘞。」</p>
水流清冽,从指尖滑过,像风一样轻盈,又像……不孤的眼睛一样冰冷。</p>
我甩了甩手上的水说:「那位大人是谁?我还以为吃了这东西能长生不老呢。」</p>
小龙也顺着我的手臂游进了水里,像一根水草似的立在水里,只露出一颗头:「想得美,没得哪个能长生,更不可能不老。大人的名讳我们不能直说,但你应该晓得,她造了人。」</p>
我愣住了:「你是说女娲娘娘?」</p>
小龙没有答话,只是闭上了眼睛,细细的身体随波流动,简直快融进这溪流之中。</p>
不孤见此大喊了一声:「我也要!」</p>
然后我只感觉身旁一阵疾风掠过,眼前平静的水面被打破,听到重物落水的声音,水花飞溅,彻底将我的前襟打湿。</p>
我闭了闭眼,默念了几遍:他是个傻子,他是个傻子,他是个傻子……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睁开眼睛。</p>
不孤在水里玩得开心,他把尾巴露出来,然后扯了一把水草,开始给自己刷洗尾巴,衣服和头发都已经湿了大半。</p>
小龙很是嫌弃地往旁边移了一段距离。</p>
我叹了口气,脱下了外袍,在水边青石上摊开晾晒。</p>
不孤在旁边玩儿自己,我只好和小龙闲聊:「这镜墟真不能出去吗?」</p>
「能啊,只要把禁制打破就好了。」小龙把自己和一根水草缠在一起,像船锚一样,不会乱漂,「但四(是)我和他找了两百年,也没找到打破的方法。」</p>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命很短,不能浪费在这里。」</p>
小龙没吭声,把头沉入了水里。</p>
我正想放空一会儿,又听到不孤喊我:「曦曦!」</p>
我一听到他叫我,就感到心力交瘁,有一种傻儿难养的老母亲心态。</p>
但还是转头看去,他满脸兴奋,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洗干净的尾巴在身后晃荡,湿漉漉的,水珠洒进溪中。</p>
他从怀里举起了什么东西,朝我示意:「曦曦你看!」</p>
「这是什么……」我刚觉得疑惑,就看到他做了个抛的举动,马上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不由自主地往后躲,「等、等等!」</p>
可为时已晚——我被一条大肥鱼砸了一脸。</p>
「曦曦,你没事吧?」不孤看到砸到我,立刻跑过来,又不敢接近,「对不起……」</p>
大肥鱼从我脸上滑落,掉进我怀里,腥味染了我一身,还流着血,看那伤口,像是不孤的牙印。</p>
我低头看了看一塌糊涂的衣服,又抬头看了看不知所措的不孤,十分平静:「这是我最后一件干净衣服。」</p>
不孤闻言更加自责:「对不起,我的错,对不起啊曦曦……」</p>
我:「道歉有用吗?」</p>
不孤:「……那、那你扔回来?」</p>
说着,他就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握紧拳头,一脸的视死如归,等着我去砸他。</p>
我尽力维持冷酷的神情,抓起鱼,悄悄靠近:「当然要让你还回来。」</p>
然后把鱼塞进了他的衣领。</p>
不孤顿时惊跳起来:「曦曦!」</p>
鱼鳞从身上滑过的感觉不好受,可他把腰带打成了死结,一时解不开,只能拉开衣领,把鱼从衣服里摸出来。</p>
这时,小龙也化作人形从水里冒出了头,他在不孤背后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立刻明了。</p>
下一刻,我和小龙前后夹击,扬起水浪将他从头浇到尾。</p>
「太坏了!」不孤躲闪不及,一边控诉一边反击。</p>
我们三人在水里打起了水仗,一会儿结盟,一会儿内讧。</p>
半个时辰后,一人,我,一狐,变回原形的不孤,一蛇,小龙,在石头上齐齐整整地摊开,旁边的树枝上还挂着几件衣服。</p>
我闭着眼睛,有些累了,可脸上的笑容仍没散去,好像很久、很久……没这样笑过了。</p>
要是能一直这样笑下去,该多好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