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堂的争执一字不落落在江芙主仆耳中,两人双双对视一眼,江芙微微摇摇头,口语道:再等等。
灵芸点点头。
江芙松泛了精神,闭上眼睛养神。
虽然不知道外面的人是谁,但听那声音竟略微有些耳熟。
江芙觉得耳熟但不能分辨的声音很少,毕竟她平时的生活和应承都局限在江府,而在自家府中,别说是人的言语声,即便是通过脚步声,她都能做到闻声识人。
比如凭着脚步疾徐、浮沉轻重,能大概判断来人男女性别、身量体重,若事先知晓来者是谁,她甚至能对此人近日眠食有无异常、心绪怅惘与否断判一番。
她曾经听到一个婢女步履由原先的老成持重变得轻快跳跃,正好奇间,过了几日,母亲常氏告诉她已与那婢女指了门婚事,近日正在筹办定亲事宜。
而再过了约莫一年年岁,她忽然在屋内听到了院外那阔别未闻的脚步声,再问母亲是否是灵锒姐姐回来了,母亲还未回答,窗外传来灵锒与其他婢女的说笑声。
灵锒挺着个偌大的肚子,回府来与既往姐妹分发些孩儿满月的喜糕、糖果,她的夫家不是定安人氏,要安排她回老家故居产子,她趁着自己还能走动,先来与江府姐妹告别一番。
她后来问母亲,为何灵锒姐姐看起来那么愉悦高兴,脚步却迟缓沉重的紧?常氏回答她说妇人身怀六甲,挺着孕肚、肢体浮肿,脚步迟缓沉重是极正常的。
她出于不舍和好奇,待灵锒走的时候,特地与江二一起爬到围墙上去送她,却看到搀扶灵锒的男人黑着脸,动作并不算轻柔,而灵锒在轿内并不坐在椅子上,反屈了腿席地坐着,掩袖低低哭泣。
江二叹气说:“灵锒姐姐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定是难过极了。
”江芙却几欲落下泪来:“她这样席地坐着,不难受得很吗?这个男人是谁,为何不搀她到椅位上坐得舒服些?”回想起灵锒,江芙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又落到了很远的窗外。
灵锒一别二载,有无顺利生产,生的是儿是女,她与孩儿康健与否,毫无音信,俱无所知了……反过来想现在那中堂坐着的,声称要看她得了什么病、病到何种程度的人,必然来者不善,怕是只想当面嘲笑奚落她罢……和那日在章麟学府的人一样,除了那些人,谁能无聊好事到专门来医馆堵她?也只有当日在章麟学府出口为难过她,而她尚且记不住姓名的人物,今日自己乍听之下,会觉得略微耳熟。
江芙满是黑斑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冷笑。
——你要等,便在外头坐着老老实实等着去吧!届时,等她取了针,她偏要大大方方走出这扇门去,看他能奈何。
她再小,也是一名三品重臣的贵女,也是裸着手臂、小腿、脚丫在正儿八经治病,外面那人若是不长眼,敢闯进这一帘之隔的内室来,她定要给他好好坐实一项登徒浪子的美名,今后家族蒙羞、青云断送的大好前程,自个儿好好受着去吧!灵芸看着躺椅上闭着眼睛、莫名笑得得意的江芙,莫名心中一热。
江芙病证发得隐秘又迅猛,病因不明,病别有称是外感温热的,有称是感染它国死疫的,现在甚至有人称是被不明歹人下毒暗害的,全府还被封府禁闭了三日,现在貌似江芙的性命是保住了,但她的性情一时大变,让贴身侍候的她着实有些忧郁伤感。
但她方才笑得竟同往时一般灵活,仿佛这些病痛都未落在她眼里似的,灵芸心中大慰。
她蹑手蹑脚移到帘子边,悄悄掀了一道缝朝外看去,正好能看到一只穿着金色福字黑底云靴的脚翘在一边,杂乱又紧绷地不时抖动。
显然此人内在的心情并不镇定从容。
中堂的百姓见这少年虽然面貌清秀,但行为处事却是一副没茬硬找的无理模样,纷纷向王青梧投以担忧。
王青梧却不理会,只是打发抓药的伙计们将草药一包包捆好了,亲自递于他们,又悉心指导了煎服方式和饮食忌宜,而后亲自将他们送到医馆门口回了家去。
待他回到中堂,医馆内的无关之人已只剩下墙角那白眉老者了。
那老者初来医馆时确实有些咳嗽,但病证不重,给他抓了几付药吃了便好全了,但他即便病愈了,也仍是天天上医馆来坐着。
他坐那墙角只慢慢喝茶,并不再看病,也不与旁人闲聊,仿佛仅仅就是在这人世间找个清净的去处而恰好找到了医馆的此处墙角罢了。
他一坐就一天,到医馆内人走得差不多了才会走,坐得久了乏了也会站起来活络活络筋骨,但并不走远,顶多看看医馆内的装饰,再围着院子走上几步,随后又坐回墙角那藤椅去。
如果王青梧记得没差,他座下那把藤椅好像都是他自己带来的——这样便不会占了旁的病患的座位去。
王青梧再仔细回想下,他似乎从没见过老者白眉下的眼睛。
以往他来坐了便坐了,想何时走就何时走,王青梧断不会撵人。
但今日情势有异,这少年公子一看也是出身权贵,且他们定是冲着江芙来的,不见江芙不会罢休,见了江芙也不会善罢甘休。
王青梧在江家为江芙诊病时,已将江芙入读章麟芝兰受到多位权贵子弟刁难、排挤的事听了个一清二楚,而且现在江芙的病证直指下毒暗害,加害时间便是入读章麟那一日。
当日,那学府内的学子每一个都身俱嫌疑。
现在这少年,显然是其中之一。
且江芙那身形面容,还是少些人见到为好。
王青梧走到老者面前,伸手行礼,而后道:“老人家,医馆今日要早些歇业了,您可有侍从在外候着,我去帮您叫唤过来。
”白眉老者双手交握,捧着自己的木制杯子,闻言却说:“唔?现下方午时刚过,怎的贵馆便要歇业?是老朽在这叨扰了?”声音虚弱低哑,寥寥数语,却问了王青梧个措手不及。
王青梧忙摆手:“哪里,松鹤寿翁高临,是在下寒陋小庐之幸,后生怎敢生了撵逐之意。
只是今日事出非常,希望老人家勿怪。
明日老人家再来饮茶,后生给老人家准备上好的孩儿参、石斛和麦冬,老人家咳嗽后咽喉还未大好,适宜服些养阴润肺之品。
”老者呵呵一笑,身子却在椅子里埋得更严实了:“我这把老骨头了,什么好药材没吃过?什么人事没见过?老朽自然听该听的,看该看的,说该说的,王先生不必介怀,忙自各该忙的去罢,老朽歇够了自然便也走了。
”如果王青梧非要用强,自然有的是办法,比如将这枯瘦老者和藤椅一并搬了出去便好,何况医馆内现在还有阿天、老白和两个伙计,要用嘴还是用手,哪位不能胜任?但王青梧自然不会也不能那么干,如果粗暴撵赶,万一他突然在医馆发个病,甚至在大街上直接一头扑了,在场所有动口或动手的能逃得了干系?届时,定春医馆不倒闭关门,也得生生活剥层皮。
见状,王青梧只能撇下他继续坐了不理,自己将歇业木牌挂了出去,而后回来拾掇凳子、椅子,吩咐伙计们向阿天登记了休假回家去。
高叩翡见这王姓掌柜已经做出了闭馆歇业的架势,但仍顾自忙碌,并不理睬自己,心下一时有阵虚怵。
若他们真要关门打烊,撵赶自己走,是走还是不走?赖着不走,回头人家报官喊了巡防来,告自己个寻衅滋事,回头被家里父祖知晓,是否不妥?但那江芙必然还在医馆内,自己若是这般走了,又岂非更失了颜面?无论如何,今日定要杀杀那江芙再走。
在学府不能治她,到了府外还不能治她?这世道到底是男子的天下,还是女子的?他定要叫她知晓这世界里,女子只是男子的附庸,顺从是女子的本分,胆敢不守本分、僭越忤逆、挑衅男子的位阶,只能自讨苦吃、自取其辱。
便是中宫失德,君王都能废黜了她。
他无非在做一个男子该做的事罢了,又有何错?高叩翡的面色重新冷静下来,他死死盯了那个一帘之隔的内室片刻,朝旁边站着的家仆略微使使眼色。
那家仆心领神会,吞咽了口唾沫,直接往那外室扑去。
他们要的并不多,并不会对她进行辱骂,更勿论行凶殴打,他们只需要看上一眼,知晓她到底生了什么病,病到何种程度,回头到学府好好宣扬一番便可以,全学府那么多非富即贵的学子,东苑内坐着的甚至是王家的王子公主,谁不怕被过了病气去?他为了维护国制礼仪,为抵制此女入学据理力争的时候,鲜有人声援他,最后只有他吃了亏,被狠狠责罚。
他就不信,那些闭嘴不言、坐享其成,只等看他露脸出丑的那些人,还能置自己的性命安危于不顾?那家仆的手正要触到帘子,却被内室一个高壮婢女提前猛得一掀,家仆伸出的手直直朝着她前xiong落去。
那婢女怒目圆睁,大喊一句“无耻狂徒”,而后两计响亮的巴掌“啪啪”迎风扇了过来,直将那家仆扇得转了好几个圈,最后站立不稳,一头向高叩翡倒去。
“你!”高叩翡被这声势惊得又吓又怒,他作为一介世家公子,从来都受圣训,要温良谦恭、文雅矜贵,便是再有意见相左,也讲究个以理服人,真要比试,也得下了檄文,校武场比试骑马仆射,谁人这般粗莽卑鄙地直接动起手来?定睛一看,竟是个女子?内室躺椅上,江芙正自己一根根取下银针。
紫黑似的脸上,笑如春风。
——————————王青梧和阿天站在柜台后面,瞠目结舌看着方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的一幕。
灵芸拍拍手,叉腰站在内室门口,骂道:“哪家教出来的狗仆,这么不懂规矩?让灵芸奶奶来教你清醒清醒,知道什么叫非!请!勿!入!”高叩翡脸上恼红一片,他猛地推开倒在自己身上的家仆,而后站起来,整理了下衣服,死死瞪着眼前这个嚣张的绿衣婢女。
她居然比自己还高上一个头?他居然不得不抬头仰视她?她的肩背比他还宽,胳臂比他还粗,站在那门边,跟驻了樽金刚何异?但是高叩翡现在气恼已极,哪还容许自己怯退。
他的脸转了白色,扬起下颌:“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家的下人,侮辱的是谁家的主子?”灵芸一声冷哼,俯视他道:“哦~原来是你家教养的?敢问你家高姓啊?让灵芸奶奶瞧瞧,哪个好人家的能唆使自家仆从乱闯女子居室!”“女子居室?”高叩翡道,“哪里是女子居室?这处不是定春医馆么,何时成了女子居室?挂牌了么?写字了么?张贴告示了么?你家出钱租卖了么?”灵芸被他连连反问,竟然一时应答不上。
高叩翡再冷笑道:“何况我这仆从掀帘子了么?闯入了么?他竟连在那内室外站上片寸都不许了?这定春医馆是你江家开的?既是你江家开的,那我等自然轻易来不得,只是江家也得张贴出告示来,恕不接待一切外姓病客,非请踏入者自当拳脚伺候!”见这金刚婢女已然失了方才的声势,高叩翡心里得意极了,再补上一句:“我今日才知道,江家竟这般霸道,小姐可以无视礼制随便闯男子学堂不说,连丫鬟女婢都可以任意霸凌旁家的下人,不知道是江家家学无道,还是仗了谁的威风!”正在灵芸无措之际,江芙手里捏着两把银针,扶着墙走了出来。
王青梧和灵芸俱震惊无比——江芙竟然不需要帮扶,自己能走路了?今天的银针竟然起效了?王青梧眼中甚至涌出了泪花——他是真没把握治好江芙啊!但是不勇敢试一试谁知道有效无效呢?江芙扶着门,再慢慢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灵芸身前。
她眸色阴冷地盯着高叩翡,一字字道:“毒害我的卑鄙小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