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叩翡看到江芙满脸毒斑的骇人模样,本就吓了一大跳。
他原先已经知道江芙近日是得了病,也知道这病一时并不好治,他能想象自己所见之人该是虚弱的、萎黄的、消瘦的,能想象她气息奄奄、萎靡不振,但着实没想到她竟成了这般模样。
怔愣之下,盯视了那脸数秒后,高叩翡突感一阵眩晕恶心,忍不住躬下身子干呕起来。
江芙却向他逼近一步。
高叩翡忙举了手制止她进一步靠近。
这世上怎么有如此令人作呕的一张脸……比看到一泡哈莫卵子还恶心!他再也不想抬眼看她,他真后悔今天又鲁莽行事了!早知如此,让家仆高旺在医馆等着便好,他何必打草惊蛇、趟这滩子浑水?这个浑身毒斑的女童又开始大喊,简直像哈莫卵子成了精:“你把我害成这幅模样,却敢做不敢认了吗?你不是想看看我得了什么病、病到什么程度吗?抬起你的眼睛来啊,看看你的得意之作啊!”高叩翡头上直冒冷汗,他强忍恶心,斥道:“你胡说!你血口喷人!谁给你下毒了!我没有……不是我!”江芙冷笑:“不是你?你说不是便不是?”高叩翡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没做便没做,不能平白受了你污蔑!”“你要断我污蔑,也得先自证你或你父亲不是毒害我的人,不然我此番是戳穿,不是污蔑!”江芙道。
高叩翡眼中一惊:“这又关我父亲什么干系?”江芙道:“因为谅你也没这个胆量和本事!但你父亲,甚或你祖父你伯伯你叔叔你哥哥你姐夫,但凡你家有当朝为官的,谁与我爹爹有私仇,谁就有嫌疑!”高叩翡好不容易勉强支撑起身子,他用衣袖擦擦嘴巴,想看江芙又不敢看,只能一边身子对了她,两眼却望着旁处,喃喃自语了数遍“胡说八道”,心里觉得荒唐至极但又不知晓从哪开始应对。
江芙撑着僵硬的四肢,又向他移进两步:“你在我面前百般抵赖也没用,我爹爹已经上报刑部,你只稍想清楚怎么回复刑部即可。
我与你只在章麟见过区区一面,我受毒后父亲便立刻封府、从未对外透露消息,我家婢女每日用毯子捂着我来这间医馆诊病,何以偏你能笃定我生了病,并专程来医馆堵我?甚至指使自己的家仆硬闯内室也要不见不罢休?”高叩翡褐色的眼眸跟萃了冰似得冷得异常,逐渐将视线死死盯向捂着嘴瑟缩躲在一旁的家仆高旺。
不是这高旺自作聪明引他来医馆,他现在能落得这般狼狈?高旺感受到了来自少主的两道寒意,内心亦叫苦不已,头皮一硬,忙跪下膝来连连磕头,嘴里喊着“公子饶命!江小姐饶命!都是小的的错,都是小的的错!”江芙在高氏主仆间看了一眼,嘴角挂起一丝难查的笑,转身向那高旺挪去。
虽然今日王青梧施针后,她确实能靠着自己走上几步,但总体肢体仍很僵硬,那手足不是连着自己筋骨长得一样,行动起来一点不听使唤。
外人看来便是这女童佝着两只手,一跛一跛、生硬地慢慢走向那家仆。
灵芸大惊:小姐竟然成了个跛子?!她两只眼睛瞪向王青梧,跟要撕了他一样!——这就是你的医术?——这就是你信誓旦旦不会把人治坏?王青梧面上亦失了方才的欣慰激动,代以惊恐不安——军器监监卿的掌上明珠被他扎了近十天,结果扎成个跛子?这走路是勉强能走些了,但到底是治好了呢,还是治坏了呢?王青梧忍受不住江家婢女的灼灼怒视,只能撑着袖子将自己的脸遮盖起来。
江芙艰难走到跪地的高旺身边,再撑着地面,艰难地蹲下身子。
她一手扶住高旺的肩膀,柔声说道:“奇了怪了,你只是他们家的仆从,与我和我爹爹素不相识,哪里来的深仇大恨要对我等下如此狠毒的手?现在为何要将过错都自己拦了去?”说着,一声悲悯叹息:“想你在他家门下求个活口,必也身不由己,自然要听他们的差遣。
但即便那毒真是你下的,你也并非主谋,而是受了他家的指使罢。
”末了,她拍拍他的肩膀,最后说道:“你现在在他的威视之下,想是怕极了,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届时刑部问起你来,你只管照实了说,我与爹爹心里有数,不会追究你的主罪。
否则,无论你说与不说,都只是为了他们家替罪卖命的一颗棋子而已。
”她这话不说倒好,无非是招少主一顿谴责或扇几个耳光,可这么一说出来,倒要坐实了他家主子们的谋害之罪,以及他的叛主之名似的。
高旺面色惨白,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脚并用连连后退,待退到墙壁、退无可退,才伸手指着江芙,语无伦次说道:“你你你,你血口喷人,我家主子什么时候毒害你了?我家主子没有指使我毒害你?我我,我也没有对你下过什么毒!”江芙并不愠怒,只是蹙蹙眉,疑惑反问:“那你方才为何一直讨着饶命,还说什么都是你的错?”高旺一怔。
难道他说都怪他打从一周前就借病请假,实际蹲守医馆,一直暗中监视江芙?难道他说都怪他今日特意将高叩翡引到医馆来,好借势羞辱、收拾因她导致自己被处罚、杖责的江芙?一时间,高旺脸上乍青乍白,眼神闪烁瞥向高叩翡,瞬间又跟触火一样退回来。
而高叩翡已经止了干呕,也不再看着江芙,只跟一块千年寒冰一样瞪着高旺,带了些心如死灰。
江芙眨眨眼睛,又补了一句:“为何你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自己讨了去,说什么都是你的错?”高旺在高府不算机敏出挑,但也是与高叩翡一起长大的。
高叩翡素来性子直快,又冲动易怒,心绪动乱之际往往言语失了分寸得罪他人。
而高旺相对世故沉稳些,不仅能拦着帮他压压气性,还能与他分析些人心长短、迂回利害,且这么多年来都是鞍前马后、敦厚少语的忠实模样。
若是他高叩翡犯了错,高家老祖爷鞭子伺候时,从来是先打他,再打高旺,只是高旺得挨双倍的打!打他会留些手,打高旺却是不留他命的!只是高旺从来没抱怨过,连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他无论前一天挨了多重的打,仪、一本正经的孙夫子都公然袒护她?还有那个从未现身、露过面的魏老夫子,什么男子学堂、女子学堂是他分的,他又凭什么让个女子来作践破坏这规矩?而他只是偶尔犯点小错,比如学堂上笔放歪了些,字写粗放些,未大声背书吟诵,甚至饭吃的慢了些、撒了几粒米,就要收到斥责,甚至静闭、杖责?难道所有的规矩、制度、章程都只为了约束他们?却对这仗着父亲欣悦、太傅举荐和君上默许的女童极尽纵容?高叩翡神色漠然,身子立得板板正正的,用手背掸了掸衣摆,虽然仍不正眼看江芙,话却是对着她说的:“江姑娘,我高家与你江家没有任何私仇,我高叩翡与你的私怨都起自二月初一姑娘破坏礼制入读芝兰苑。
高叩翡自问光明磊落,从未起过下毒暗害此等阴毒的念头,你信或不信,都由得你。
别说你家报了刑部,便是报了君上来问罪,高某没做的事,也断不会认一个字!”言罢,他不看屋内任何人,也不看高旺,径自走出医馆去。
医馆的门槛边,不知道何时出现一个四岁左右的褴褛女童,正捡了方才高叩翡不知何时落地的木偶在手里玩。
高叩翡看到她和她那手里的木偶,脚步停顿了一下,随即大步离去了。
高旺见自己借势凌辱江芙的计划已然落败,但高叩翡已经一锤定音,也未能让江芙随便攀咬了去,也赶紧从地上站了起来,快步跟着跑出门去。
王青梧和灵芸齐齐上前,一人一边搀扶正费力起身的江芙。
他们一人叹着“小姐,你竟然可以走路了”,另一人问“小姐,你有没有其他的不适”,而后双双对视一眼,王青梧在灵芸不加掩饰的怒视中败下阵,默默松开江芙的手臂。
灵芸毫不费力独自扶起江芙,又帮她为了扎针捋高的裤脚和裙子放了下来,拉扯整齐。
门槛边坐着的女童往里张望了几眼,看到江芙的脸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引来了王青梧甚至一直沉默站在柜台内的阿天的注意。
阿天一脸惊愕,而后从柜台后跑出来,边跑边说:“招弟,你怎么来了?”他还未来得及将那younv扶起,定春医馆又跌跌撞撞扑进来三个人,其中一个少年穿着一身伙计衣服、体格削瘦,头上戴着一顶黑色软帽;另一个少年身形虽不高大,但一身玄色劲装,身板竟比软帽的少年劲健不少,他们两人搀扶的褴褛女子大半身子靠在他身上。
软帽少年走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对小女孩说道:“小妹妹,你怎跑这么快,万一跑开了,我寻不到你怎么办?“招弟手里捏着那个木偶,吸溜着鼻涕,刚哭过的眼睛水汪汪的,瞧了眼阿天,嘟囔说了句:“我自认得爹爹的医馆……”玄衣少年将那女子扶到一把躺椅子上躺下,只见其骨瘦如柴、面色蜡黄,蓬乱的头发上勾着几根稻草,身上的单薄衣服打满补丁,没一片是完整的。
她双目紧闭,神情冷漠,一眼都不望旁遭诸人。
招弟见到她,本能地喊了声“娘亲”,而后依偎上去。
妇人的眼皮略微动了动,却将脸在臂弯里埋得更深了些。
阿天看到那妇人,眼中冒出一股郁火来,但顾及医馆生人较多,强生生压了下去。
玄衣少年直起身子时,众人才看清他前xiong一条黑色布匹内挂着个猴崽一样的婴儿:头比身子大一倍,头发稀疏枯黄,瘦得只剩薄薄一层皮,脑袋跟断了似地耷拉在一旁,手脚裸露,面色青灰,双目、口唇微微张着,显然半口气都没了……